“不可以。”杰克冷着脸瞥了一眼雪莉。

 

这是他们第二次经过冷饮柜，也是他第二次被雪莉用可怜巴巴的目光所注视。与前一次的试探不同，这次她拽住他的衣角，明显放慢了脚步，磨磨蹭蹭地靠近了那个陈列着琳琅满目冰淇淋的巨大冰柜。她完全无视了他拒绝的话语，在鼻尖几乎贴上冰冷的玻璃门时，开始一个词一个词地念包装上的标签：“樱桃加西亚……本杰瑞出了新口味的冰淇淋，你不想尝尝吗？”

 

雪莉一边念着，一边仰头看向他。

 

她的蓝眼睛为什么总是那么湿润？像盈满了加州仲夏清晨缥缈的雾气。她那样恳切的眼神，甚至还带了些隐隐的劝诱——只是为了一个愚蠢的冰淇淋。

 

“你忘记克莱尔说什么了？”杰克实在没办法了。如果雪莉再多看他两眼，别说本杰瑞，让他买下整个冰柜恐怕也没问题。没人能拒绝一个十三岁小女孩想吃冰淇淋的要求，何况是那种像金发的洋娃娃一般精致，嗓音像春日溪谷的黄莺一般格外甜美的小女孩，他想。

 

“好吧。”雪莉明显记得克莱尔的叮嘱，她不能吃冷饮。她恋恋不舍地伸出手指，摩挲了几下玻璃门。冷意迅速蔓延开来，白皙的指尖被冰的刺痛。她迅速缩回手，偷偷地瞄了瞄杰克，看到对方依旧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。她知道最后一点谈判的余地都没有，只能失落地微微垂下头。

 

杰克没有催促她的意思，扶着手推车站在原地，静静地等着她做完异常努力的思想斗争。最终，懂事的小姑娘还是放弃了冰淇淋的诱惑，重新回到工作上来。她将手中攥得皱皱巴巴的清单展平，继续往下念道：“芝士，要半硬芝士和鲜芝士。克莱尔说鲜芝士要白软干酪，我们都很喜欢。”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，“你喜欢吗？”

 

杰克忙着在货架上找芝士的名字，尽管在他眼里，这些包装也都是一样的东西。他敷衍地应了句：“大概吧。”

 

“或许你尝了以后就会喜欢。接下来，淡奶油，动物黄油——”雪莉看着他把选好的芝士放入几乎堆满的手推车，继续低头念着清单，突然打了个寒噤，“克莱尔是打算自己烤东西吃吗.......”

 

杰克冲苦着脸的小姑娘挑了挑眉，示意她继续说下去。雪莉犹豫了一下，还是决定选了一个温和的方式来形容好友的厨艺：“嗯......希望这次厨房不要遭殃，毕竟里昂那么辛苦地整理过。”她突然觉得这个形容并不是十分温和，慌忙补上了一句：“克莱尔热的牛奶还是很好喝的。”

 

“你是指放进微波炉，按下按钮再拿出来的那种？”

 

“还要加蜂蜜呢。”她补充了一句，不过看起来这似乎实在维护不了克莱尔的形象。雪莉眼神飘忽，索性承认了：“你做饭比克莱尔好吃多了。”

 

突如其来的赞扬让杰克愣了愣，看到她一脸怀念的样子。仿佛是在那个小公寓的清晨，她站在厨房门口循着香气探头探脑，朝自己露出一个令人沉醉的笑容。“你想吃什么？我可以烤。”他脱口而出。

 

雪莉的眼睛亮了：“......什么都可以？”

 

“什么都可以。”

 

“你什么都会？”

 

“可以学。”

 

他又不是傻子。甜品无非就是糖份和油按比例的混合，再加上对热度的掌握。做些简单的甜品讨小女孩欢心有什么难处？

 

“克莱尔也是这么说的，可是最后曲奇还是黑了......你有什么拿手的吗？”

 

嘿，刚刚还夸奖了我，现在又一脸不信任的表情。杰克想伸手掐掐她滑嫩的脸颊，问问她的良心不会痛吗，但是他还是忍住了：“派？”

 

 “蓝莓派！”她开心地呼喊起来，不远处有一对中年夫妇被她的叫声引得回过头，她不好意思地捂住嘴，那对夫妇冲他们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。

 

我们现在看起来应该不像父女了。杰克打量着长高了一点，下巴也开始变得尖尖的小姑娘，或许看起来更像是兄妹一类的：“可以。”

 

“还是苹果派吧，你喜欢吃苹果不是吗？我要加很多杏仁片的那种。”

 

 “随你喜欢。”

 

雪莉开心地再次拽起他的衣角，拉着他兴冲冲地向水果区走去，一边走一边看清单：“调味料，腌肉，培根，蔬菜，乳制品.......我们还差什么吗？克莱尔说她订了小吃和汉堡，或许沙拉和汤她也订了。我讨厌汉堡里的腌黄瓜——我忘记告诉她了！”

 

她紧张起来，似乎腌黄瓜会突然变异成什么生物扑到她脸上一样。

 

“挑食的小女孩。”杰克挑了挑眉，顺手拿过一盒新鲜蓝莓，他打量着码的整整齐齐的小浆果，白色果粉包裹住色泽悦目的灰蓝色表皮，花蒂像是小小的五角星。雪莉明显开始不满这个形容词，她忍气吞声地收回了讨厌腌黄瓜的理论，伸长手臂去拿苹果。“青苹果。”杰克指了指另一边，她忙又绕过去，挑了几个格外漂亮的仔细装好。

 

雪莉最后检查了一遍清单，确保所有的东西都买齐后，他们向着收银台出发，第三次经过了冷饮柜。杰克无比敬佩超市的设计者，看起来他们对于购物心理学和超市的分区下了苦功夫研究。雪莉的目光又贴在了本杰瑞的杯装冰激凌上，还没等她开口，杰克就迅速地堵住了小姑娘的嘴：“你很想肚子痛？”

 

“可是里昂想吃。”她狡黠地眨眨眼。

 

里昂听到这话恐怕会无奈地笑出来，杰克想。 “里昂肯定不会喜欢这个——”他下意识开口反驳，却突然住了嘴，如果里昂听到会怎么做？顺势接受这个理由，以此来哄她开心？

 

嘿，也许是这样。

 

“——不过我有点兴趣。”他话锋一转，看着有些丧气的小姑娘眼睛一点一点地睁大，溢满惊喜。杰克避开她的目光，低声咳了几下：“我们可以买一大桶当做派对的零食。我会和克莱尔说，但是你只能吃两勺。”

 

雪莉扑上来抓住他的胳膊，眼里的湿润褪去，只剩下海蓝宝石一般的璀璨夺目的光芒，在超市的暖色调灯光下熠熠生辉：“成交！”

 

比起她的这个神情，克莱尔的怒火算的了什么呢……他挑挑眉，看着雪莉飞快地拉开冰柜门去挑选自己喜欢的口味。

 

绝不会让里昂趁机来染指我的女孩，他想。

 

 

午后的阳光格外明媚。空气燥热，清晨的大风渐渐温和，偶尔略过，夹杂着隐隐的香樟味道。花园中的香樟树似乎生长了几十年，笔直，高大。阴影颤颤，光芒被繁茂的枝叶筛成破碎的小块。红砖铺砌而成的小路从铁栅栏通向花园尽头。车库前新停了一辆车，是优雅的银灰色。

 

“他们来了！”雪莉欢呼一声，还是回过头来，有些担忧地看着杰克拎在手里的两个巨大的购物袋，她敢肯定杰克的手上肯定被勒出了深深的红痕——东西实在是太沉了，她已经尽力帮他分担，却不过是杯水车薪。

 

幸好只差几步了。雪莉连忙跑进门廊，腾出一只手，踮着脚尖去按门铃。

 

“克莱——”

 

“你回来的真快——”

 

“诶？”“咦！”

 

两个人同时住嘴，惊讶地打量着对方。雪莉下意识地喊出了她的名字：“莫伊拉？”脑海中的记忆碎片和眼前的女子重叠，她加重了肯定的语气：“莫伊拉！”

 

“……雪莉？”莫伊拉十分不确定地上下看了看雪莉，“我的老天，我还以为克莱尔在开玩笑，你真的变小了……”她不由得伸出手捏了捏雪莉的脸颊，似乎在确定这个洋娃娃一般的小女孩是不是真的，“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克莱尔那么喜欢你了……”

 

她略微发酸，但是依旧明快的语气让雪莉咯咯笑了起来，显然她还记得这个和自己同样十分敬爱克莱尔的年轻女孩。雪莉想说什么，却被跟上来的杰克打断：“不如我们进屋叙旧？”

 

他耸了耸肩，展示了一下自己手中沉重的负担。

 

莫伊拉已经从克莱尔口中听说了大致的经过，尽管有关杰克的其他事情被一笔带过，只是说雪莉在东欧认识的一个朋友。她歪歪头，快速扫了几眼这个茶红色寸头，面色不善的年轻男子，让开路的同时高喊了一声：“莱肯！过来帮忙了！”

 

被称为莱肯的黑发年轻人迅速出现在了门口，他伸手接过杰克一只手的购物袋，冲他点点头：“莱肯·戴维斯。莫伊拉的同事。”

 

杰克的右手一下子解放出来。他低头瞥了一眼，果然有了红痕：“杰克·穆勒。”他伸手接过雪莉手中的那个小袋子，眼尖的小姑娘则抢先抓住了他的右手，帮他轻轻揉了揉。莫伊拉看着她的小动作，噗嗤一声笑出来。

 

狭窄的门廊瞬间挤满了人，他们换好拖鞋，拥簇着向屋里走去。男士们自觉地去厨房整理派对需要的用具和食品，女士们跟到厨房门口开始闲聊。莫伊拉嚼了几下已经无味的口香糖，吹了个泡泡给雪莉看，然后直接把雪莉抱了起来：“你和娜塔莉亚一样轻！可惜波丽和娜塔莉娅都不在这里，我替她们向你问好——好吧，还有我爸。”

 

“谢谢！”雪莉搂住了莫伊拉的脖子，有些惊讶地捏起她深栗色短发中一缕莹莹的紫色：“虽然我记不大清……但是你以前似乎没有这个颜色的头发？”

 

“好看吗？我最近挑染的。”她笑嘻嘻地摇摇头，同时露出了左耳新打的一排耳洞，只有一个镶嵌着小巧的黑曜石耳钉，“还有这个，我爸成天因为这个说我——”

 

“我好像听见有人在提巴顿。”

 

她们同时转过头，看着手上拿着亮晶晶的钥匙的克莱尔。“又不是说坏话！”莫伊拉毫不在意，克莱尔直接给了两个人一个拥抱：“购物愉快吗宝贝？我得去检查一下。”

 

雪莉对莫伊拉行了个不怎么标准的贴面礼，表达了一下自己的喜悦，然后示意莫伊拉把自己放下来，跟着克莱尔开始检查自己的劳动成果。可是她似乎忘记了不能买冰淇淋的禁令，在克莱尔拿出那个本杰瑞的那个大桶时，有些紧张地抓紧了莫伊拉的手。

 

“所以谁给我解释一下？”克莱尔冲着雪莉开口，目光却是瞥到了埋头整理的杰克。

 

“里昂要求的！”

 

“我要买的。”

 

雪莉和杰克迅速对视了一眼。

 

“我求杰克买的！”

 

“里昂要买的。”

 

 

正在专心致志开车的里昂突然打了个喷嚏。

 

一定是艾达在想我。

 

他揉揉鼻子，看了一眼如水洗过般蔚蓝的天空，有些惆怅地想。